安啾Angel拉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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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讀《史記》，是常流淚的，特為太史公千古一片苦心而哭；我讀《史記》，也常悚然，譬如雷雨夜讀《項羽本紀》，頗有天穹蒼茫、四野無語，前也無路，後也無路，進退維谷，一股英雄末路的淒涼籠罩而來，使人不得不悚然。於是又悽然，想司馬遷當日提筆寫《史記》時，其內心，何嘗不是進退維谷，而終於咬碎牙齒，獨咽苦淚，青燈之下，挽袖弓腰，把那墨一點點染在竹簡之上。那一肚皮的怨憤，何處訴苦，左尋思無人可吐，右思忖無人可訴。於當世而言，竟是孑然獨立之一人，其鬱郁可知。只能把一腔情愫，貫注於三千年來逝人往事上，揮筆墨，著精神，竟忘身於孤燈之下。 ... 這過程，司馬遷內心是千淒萬苦，做過一番鬥爭的，而最終撥亂反正，回到一種由強精神意念而算定的路上來。這種苦楚掙扎，是常人無法明了的。司馬遷不斷地問自己，為何要如此做。他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，比如借世人說孔子之言，聖人之中，周公居第一，周公卒，五百年後，孔子出，孔子紹明世、正《易傳》，繼《春秋》、本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。 孔子之意，在於帶光明給世界。 司馬遷特佩服這種普世精神，連嘆兩句，「意在斯乎！意在斯乎！」（孔子本意如此啊！），而後，他勸自己，很謙卑的勸自己 ：小子何敢讓焉。 司馬遷首善在於自明。作《史記》是承孔子遺意，將世人放在首位，上明三王之道，下辨人事之紀，別嫌疑，明是非，定猶豫。讓人懂得以善待善，以厭待惡，敬賢人，賤不肖之輩。存亡國，繼絕世，補弊起廢。 其次，司馬遷才論到自己，說文王，論孔子，嘆屈原，憫左丘，憐孫臏，千百年來，失意之人，大都相思，意有所鬱結，而排遣之道，只能把鬱結情思付諸筆墨。期待後人能懂。 於公於私，司馬遷皆有忖度，而後立志為書，述陶唐以來，至於麟止，自黃帝始。 ... 而司馬遷一番掙扎，一片苦心，半生經營，最後之求，竟然是將以至誠之心所著的《史記》，藏之名山。藏匿不出，聞此語，不得不為司馬遷痛哭一聲。世上著書的人，哪一個不是想書傳天下？而司馬遷左思右想，只能把《史記》藏於深山。 司馬遷是不奢望世俗之人也懂他的，他只能祈求終於有能懂他的人，去傳自己的書。萬一能傳，則他無怨無悔，前邊所受的一切苦楚侮辱，都算不得什麼，即便是被戮一萬次，也毫不後悔。這番苦心，他是說不出的，也不與俗人說（此可為智者道，難為俗人言也！）。 每當想及司馬遷說自己「腸一日而九」，「忽忽若有所亡」，「汗未嘗不發背沾衣」，我便潸然淚下。一個人心腸痛如刀割剪絞，精神恍惚而不知道做什麼，冷汗時常濕透衣服而不知道，精神之苦，斯為極也。這已經是焦慮抑鬱癥的晚期了，而司馬遷竟然能承受如此之折磨，以極清晰的思慮，把三千年來人事明書於簡。誰人聞此，能不痛哭？ ... 司馬遷真是千古第一男子漢！ 他所受委屈，精神上的折磨，尤大於身體上的痛苦。自思我輩，可能在如此大的委屈之下，還能凝志揮毫？然而司馬遷並不抱怨，至少他的《史記》中依然秉持一個史學家該有的冷靜和客觀。他知道單純抒發自己的冤屈痛苦的情緒是愚蠢的。所以，他就極刑而無慍色。他非為己，而是為人。雖然，在他所處的那時代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，損傷一根毫毛都是羞恥的。孔子的弟子子路，與人戰，冠纓被擊斷——一頂不遮涼不擋雨的帽子的帶子而已——子路竟然覺得尊嚴已經不在，生命也該消逝，於是子路扶正自己的冠，系好帶子，自殺了。子路死之前說：「君子死而冠不免。」 這故事，司馬遷記載過了。司馬遷是很讚嘆子路之行的。但司馬遷沒有輕易就死，而是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寫《史記》。司馬遷之苦心，能不為之一哭？我常說，我寧願世上無《史記》，也不要司馬遷受那些苦。 然而，世事如此，以往不再，只余遺嘆。 千百年來，人贊《史記》者無數。然而敢為司馬遷苦一聲者無。思慕史公為人遺意，小子誠慚無言。 追思司馬遷遭禍之由，正是由於他所推崇的俠義而導致的。千古文人，司馬遷是真俠義之人，韓非子說：「儒以文亂法，而俠以武犯禁。」韓非子對文人俠士都不客氣，但司馬遷第一個贊真俠士，說他們言必信，行必果，已諾必誠，不愛其軀，赴士之厄困，為他人之事，忘卻生死，卻不矜其能，羞伐其德。真俠義心中都是有別人的，急人之難，為別人的困厄出生入死而無悔，並非茍且為己。司馬遷稱他們是真賢士，擊節讚嘆，仰慕不已。 司馬遷自己，也急人之難，度人困厄，不避生死。結果是身造慘禍，每日裡苦受折磨。漢武帝天漢二年，派李陵出酒泉，運輸糧草輜重。李陵踴躍請戰，以五千之兵對匈奴三萬，既遭讒言陷害，又被敵兵圍困，無糧無援，李陵力戰數日，在最後關頭，李陵只剩十幾人，依然苦戰。想把戰事情況報告漢武帝，但遺憾沒有成功，只能暫且投降。漢武帝卻聽相士算命之言，怒斬李陵全家。百官迎奉，痛罵李陵。 唯有司馬遷洞察事實，講事實，擺道理，度人心，為李陵說公道話。漢武帝大怒，把司馬遷下獄，處以腐刑。司馬遷不過是真懂天下人心罷了，他認為李陵事母親孝，與士兵同甘共苦，身先士卒，有國士之風，以五千之兵對三萬，轉鬥千里，矢盡道窮， 冒白刃北首爭死敵， 得人之死力， 雖古名將也不過如此。這種人怎麼會投降呢？何況其中情由頗為曲折。 但遇上漢武帝這麼一個坯子，能有什麼辦法。等漢武帝後悔，李陵已經回不來了，司馬遷也已經 不完整了。 司馬遷能如何？他父母早死，無兄弟之親，獨身孤立，卻能時時慕義，為持公道。 司馬遷是沒有後悔過的，他甚至給李陵寫信，不斷地為他解釋原因。但終究心內難安。 當司馬遷交手足，受木索，暴肌膚，受榜箠，幽於圜牆之中時，心驚膽戰到了無以復加，甚至想引決自裁，把身子往塵埃之中一扔，哪怕受凌遲也無悔。但心中之苦，上不能為帝言，下不能對獄卒酷吏講，隱忍茍活，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。只為了那五十二萬餘言的《史記》，為自己不能帶光明給世界而惋惜。他想為世人別嫌疑，明是非，定猶豫，而自己內心之中也曾無數次別嫌疑、明是非，而嫌疑終不能洗，是非終不能明，猶猶豫豫，無法可定。能定 的，唯有如此普世一番心。能不為司馬遷一哭？ 雖然司馬遷口口聲聲說自己隱忍茍活作《史記》是出於一片私心，也是如文王、仲尼、屈原、左丘明 一般意由鬱結，無處宣洩，必須抒發。但他字裡行間，偏偏珠璣光明，毫無私心。何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？何曾借他人之口而怨過一句？ 沒有！ 司馬遷是千古第一正直鏗鏘的漢子。 ... 司馬遷之前，史家說古事，多少荒誕？《戰國策》寫豫讓刺殺趙襄子事件，說豫讓 用劍砍趙襄子的衣服三次，衣服出血，而趙襄子回去之後，立即死了。司馬遷《刺客列傳》寫豫讓刺殺趙襄子事件，絕對不會說衣服出血這種怪話，唯恐自己涉及怪妄，只寫趙襄子把衣服給豫讓，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，就完了。 司馬遷是憑良心做史寫書。司馬遷時時告誡自己，奮筆疾書，都是以哲人析理，讓人明白道理為準則。他追求事情的事實，他不全信以前的記載。傳聞在司馬遷這裡是必須要做裁擇的，似史而非「軼事」的俗說，應當排除在史記之外；「野人」津津樂道的話，而「縉紳不輕言」，就必須做出謹慎選擇。 子不語怪、力、亂、神。司馬遷寫史，是不屈就怪、力、亂、神的，以前史書所借鑑的那些怪、力、亂、神，汰虛課實。不肯亂說，譬如《山海經》《禹本紀》中那些被以前史家所採信的神話，司馬遷從不涉及——「至《禹本紀》，《山海經》所有怪物，余不敢言之也。」 司馬遷只記載自己所能解決的事實，自己從不附加情緒以判斷，漢武帝時期很多人拍漢武帝馬屁，誇大黃帝的存在，說黃帝一邊打仗一邊修仙練道，最後天上的龍來迎接黃帝，把黃帝度為仙人，所以黃帝不死，也無墳。 司馬遷冷靜地記錄了這拍馬屁的人，叫「申公」。輪到司馬遷自己寫黃帝之時，司馬遷只是老老實實地說「黃帝崩，葬橋山。」 司馬遷真是千古第一良心史家！ 人常有言說，司馬遷胡說八道之處很多。實則無人解司馬遷之意，我所知之人，唯有錢鍾書懂司馬遷之意。錢鍾書作《管錐編》，論「全上古先秦漢代文」，多有批評譏嘲，唯為司馬遷開解。司馬遷於上古之事，所得資料，不過那些玄虛之事，司馬遷能揀擇略真者記錄，已經非常不容易。司馬遷不會自己去虛構。錢鍾書是真懂司馬遷之人也。 只不過對於這些，司馬遷在行文間都留給了後人餘地。司馬遷寫《高祖本紀》，劉邦初起之時，有諸多誇張 之事，譬如斬白蛇，司馬遷所能得知的這段過往，來去不過這些，司馬遷只能 書寫出來。但司馬遷寫這些事，時時帶著呂后，凡善於讀書者，比能看出劉邦與呂后之間打配合，以迷信之法收羅人眾，不過是一種營銷手段而已，並非司馬遷說鬼怪。 後來作史者，頗受統治者影響。譬如隋煬帝死後，隋給他的諡號是明皇帝，廟號是隋世祖。這個如能流傳，則隋煬帝須稱為隋明帝。而作隋史的人是唐代的人。隋明帝則變為隋煬帝。在中國史上，跟隋煬帝相提並論的昏君，唯有夏桀和殷紂。桀紂乃十惡不赦之代名詞。煬的意思是好內遠禮——愛女人不守禮；或去禮遠眾——拋棄民眾，胡作非為；或逆天虐民。史上被稱為「煬帝」的，只有陳後主陳叔寶和隋煬帝楊廣。只不過，陳叔寶名副其實，楊廣給他這個諡號不為過。李世民給楊廣這個諡號，是別有用心了。 明代大學者宋濂，受明太祖朱元璋之命作《元史》，極不認真，大筆一揮，時間可以相差六十年。三個月時間，宋濂就寫完了《元史》。 相比這些受影響的史書 。司馬遷卻燭明獨照，極有自主，不怕權力之恐嚇，可謂不避生死而作書。耗盡心血，極其認真。 1928年10月13日，董作賓先生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委派，赴河南省安陽小屯村進行殷墟發掘。殷墟從來只是個傳說，從無人發掘。安陽殷墟發覺了舉世為之震驚的甲骨文、青銅器。中國考古蜚聲中外，震驚世界。人稱「殷墟的發現，是新史學的開端。」 ...安陽殷墟遺址 ...安陽殷墟發掘之甲骨文 而人們發現安陽殷墟的記載，是司馬遷精心準確的記載，司馬遷以極真實的記載讓世人動容，而司馬遷所記載的殷墟之事，是公元前 1319 年，距司馬遷所處的時代，已經一千多年了。司馬遷的《史記》是這樣記載的—— 帝盤庚之時，殷已都河北，盤庚渡河南，復居成湯之故居，乃五遷，無定處。殷民咨胥皆怨，不欲徙。盤庚乃告諭諸侯大臣曰：「昔高后成湯與爾之先祖俱定天下，法則可修。舍而弗勉，何以成德！」乃遂涉河南，治亳，行湯之政，然後百姓由甯，殷道復興。諸侯來朝，以其遵成湯之德也。（《史記·殷本紀》） 「……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君，居河淇間故商墟。」（《史記·衛康叔世家》） ... 距2020 年一百多年前，人們都不敢相信殷墟是存在的，而司馬遷在兩千多 11年前，已經書明。 而這種真實性的產生，是司馬遷內心經歷了漫長的撥亂反正之戰而得來的。我讀《史記》，為司馬遷哭三聲，讚嘆不已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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